師專畢業那年，我被分派到一個郊區新設的小學。校長讓我擔任三年級的導師，並且徵求小朋友同意(未知會家長)，把喜歡唱歌的孩子集中到我班，進行一些音樂課程實驗。編班之後，阿昌的媽媽來找我，告訴我阿昌喜歡唱歌，被漏掉了，希望能有機會加進來，由於我班人數已經超多，我有些猶豫，但他央請校長說情，我就勉強收了。
阿昌上課後顯出自閉的症狀，只是當時我完全沒有經驗，花很多精神在他身上卻沒有效果。他不理人，對他說話很難得到回應，舉止完全像個小嬰孩般天真，上課沒辦法做練習。學生偷偷告訴我，他一直都是這樣，為了讓全班進度不受影響，我安排了小老師在上課時間幫忙他，甚至抄聯絡簿，慶幸的是，他的回家功課倒是都會整齊的做完。
等不及家庭訪問，我邀請家長到校一談，母親戰戰兢兢的告訴我，只有我可以幫阿昌，如果我拒收，他會自生自滅。我向他保證不是要逼他走，只是要了解狀況，才知道怎麼幫他，他的媽媽才靜下來，這麼委曲求全的家長，讓我不忍，更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隔天他拿來一堆報告給我看，阿昌已經在臺大醫院治療自閉症一段時間，對於熟悉的人可以有一些簡單的溝通，功課在媽媽陪著一步一步做出來的狀況下，不是全然不會。
阿昌出生的時候，家裡面臨重大調適。那年代的生意人常是在酒家談交易，爸爸應酬媽媽不放心，常常跟著，由於門外就是大街，怕孩子亂跑，經常就把孩子鎖在家裡，媽媽猜測可能是沒有機會跟人說話，導致孩子不會說話。治療幾年下來，才算有點起色，但是已經落後太多。這個媽媽因為照顧這兒子，長期忍受別人異樣眼光，也承受婆家的遺憾，苦得不得了。他後悔，為了保住丈夫，錯過孩子幼年期的照顧，讓他重新選過，他願意選擇孩子。
我告訴阿昌媽媽，同學們還小，心智上不可能成熟到善待阿昌，如果要同學幫阿昌，我必須私下讓他們知道阿昌的狀況，有了解才有包容。阿昌媽媽願意接受孩子們對阿昌的認定，她已經有心理準備，如果孩子受委屈，他也能理解。只要能接納他進入這個環境，他不期待每個人都善待他的孩子。事實上，她只看「得到」的，不看「還不夠好」的，能夠接受他進入我的班，對他就是一個轉機，最大的感恩。
那時候我已經開始進行一些小小的教育實驗，針對在師專所學的教材教法，提出一些改進措施。我首先指導孩子如何預習功課，以當小老師為目標，教導學生有效的讀書與抓重點，上課幾次以後，我讓孩子們上來實習，模仿我教學。參考書的幫助很大，孩子有樣學樣，所以他們輪流在講台上「講課」時，我有較多機會照顧到阿昌。
我注意到阿昌記憶很好，只要足夠的重複，他就會間接吸收(特別是多聽)。孩子們互相背重點，他有機會聽並開始跟著唸，以同樣問題問他，他就會答。最難的是要教他九九乘法，在完全不能溝通對談的情況下，無法透過理解來學習。放學後，我留下他，牽著他的手，一遍一遍走樓梯，一步一句：二一得二，二二得四…。年輕的我，沒有經驗，沒有智慧，我就用慷慨的「時間」和堅忍的「耐性」陪他建立習慣，希望每一步的累積，讓他有機會出頭。
堅持不用打罵的我，教出全校公認最「活潑」的一班：孩子很會問問題，而且都知道老師下一句要講什麼，甚至直指老師的錯誤。對於孩子上科任課時的常規，我深感無奈，加上阿昌需要特別照顧，對老師造成很大的負擔，有時難免請求我把阿昌帶出來。
我讓孩子們在班會時討論，大家決定互相提醒，務必要人人管理自己，讓科任老師能夠安心上課。有一天，一位科任老師上課，孩子們問了很多問題，一直打斷老師上課，班上的幹部於是站出來管理秩序，要大家安靜「不要講話」，這混亂當中，老師已經受不了，奔回辦公室，要我自己去教。
我回到教室，大家鴉雀無聲，孩子們知道「闖禍了」會讓導師很難堪，默默的低著頭。我問他們：「發生什麼事？為什麼老師受不了走了？」他們開始七嘴八舌，最後班長代表說了：「老師不能接受我們這麼吵，同學們又不會管理自己，提醒都沒有用…。」我心情無比沉重，一言不發站在那裡，然後我問他們：「真的沒有辦法嗎？真的沒有辦法嗎？」一隻小手舉起來：「老師，你可不可以用打的，別班都用打的，小朋友就很乖呀。」我愣了一下，問他們：「你們願意被打的舉手。」全班都舉手，除了阿昌，一位同學趕緊去幫他把手舉起來。我搖搖頭說：「我發誓不打學生的。」突然，孩子不知道哪來的勇氣，開始一個個發言，建議、要求、甚至懇求我改變這個誓言。我定睛看著他們，我問：「如果我改變，開始打人，你們全部都會聽話嗎？」全班點頭如搗蒜。我拿起了教鞭，再問：「真的？」「真的。」全班肯定。我再問：「打幾下才夠？」他們說：「打到聽為止。」我點點頭，拿起教鞭，往自己手上抽去。尖叫聲中，有孩子衝上來，抱住我：「不可以，不可以打老師。」一時之間，全班陷入混亂，已經有些孩子哭了，我想我嚇到他們了。
我請他們平靜下來，把教鞭放上黑板的頂部，鄭重地對他們說：「我是一心一意要當個好老師，我不是不肯打，如果有一天，我再也找不到方法了，我的學生只有教鞭教得動，我就會用教鞭教你們。」他們呆呆地望著我，我說：「現在老師心裡難過，我需要靜一靜，你們可不可以也靜一靜，再想想看，這真的是你們要的嗎？」我走出教室，留下他們安靜想一想。
下課後，班長帶著幹部來了，告訴我大家決定：「雖然用打的效果比較快，用愛的效果比較慢，但是持續比較久，我們都愛你，如果你比較喜歡這樣，我們就讓你用愛的方式來教我們。」
多年後，我常反省自己當日的殘忍，那幾鞭打在我的手上，不知痛在他們心中多久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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