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惜的功課 孫德珍2007
親愛的傑森，
今天，我把你的大提琴送修。師傅說：大提琴的指板因為長期受到手指按弦的碰撞，有一些磨損，需要重新磨平。他也檢查了一些其他的小問題，他會一併修好，以後你拉琴的時候，手指就比較不會痛，也不再有嗡嗡的雜響。上帝厚愛你，為你預備的，是許多人沒有機會得到的，我為此湧出感激。
在台灣的環境，我不想讓你投考音樂班（你也可能考不上），上了國中，很難再有時間練琴，雖然我並沒有指望你未來一定學音樂，我不想你就此放棄。四年前，我陪著你們到美國讀書，期待給你一個可以激勵你的環境，也尋求一位願意對你投入心力的大提琴老師。
你很幸運，在許多人排隊等待中，福爾摩斯博士聽說你每天都會練琴，願意聽聽看。考試的時候，他發現你的音感準確，領悟力高，特別安排收你為徒。從每週半小時開始，慢慢進步到一小時。最後，當你進入大曲子，他願意空出兩小時陪你細磨。高中三年來，老師以你的需要為目標，研究如何教你，如何幫你。在高難度易因挫折而放棄的部份，他耐心地陪你奮戰，你因而能在短短三年中完成許多重要曲目。你沒有機會與台灣的音樂班學生比較，不知道自己的資歷淺，也不知道老師給的曲子多難。初生之犢的你，憑著對老師單純的信任與遵從，走出了一條少人走過的路，在大提琴的藝術上邁出讓人驚喜的起步。
福爾摩斯老師總是紀錄你上課的重點，在課後思考。你問過的問題，他會積極尋找答案告訴你，陪你一點點的突破。當確認技巧沒有問題時，他會仔細檢查你的樂器，找出問題。你因顧忌琴絃的栓柱碰到耳朵影響姿勢，為了讓你放心地拉，他讓我們修。一位專業的琴師，為你換成一根低音提琴專用的栓柱，你找回了自在，整個音樂與氣質都有改變。媽媽頓悟：好老師不只是懂得如何琢磨學生，他也會檢查鞋子裡是否有讓學生走不穩的小石頭。
有一次，你因為找不到你要的音色，挫折地試著弓，相當生氣。媽媽不知如何幫你，只好推給老師，請你上課問老師。從此，你認為那也是學習的一部分，會向老師報告樂器的問題。老師竟然也相信你，認真檢查你的樂器。當找到問題就送修，你的琴調整的經費可觀，但你因而不再有藉口，把樂器的功能發揮到極限，多次演出，評審都對你的音色印象深刻。
辛金老師是唯一沒有要你修樂器的一位，可能她認為你的樂器已經夠好，你需要的是更多的和諧同工：與自己和諧、與大提琴和諧。你卻已經從福爾摩斯老師學到該如何檢驗自己的樂器，不時地要求我送修。只是我們一直不明白，為什麼會有一個雜音出現。直到法尼博士給你上了大師課，她納悶你的音色為什麼那麼漂亮，懷疑你用的是大師級的琴。借她試拉後，自然比不上老師的琴，但是根據你的報告，她向我們揭開一個長久不解的秘密：雜音來自於指板，長期觸絃的打擊，形成磨損，造成一道看來不起眼的凹槽，惟有磨平指板，才能拿掉這樣的雜音。老師的琴去年才動手術，現在狀況極佳！
回家後，媽媽開始上網研究，並尋找可以做此工程的琴師。原來，一把好琴不是做完就好了，在被演奏的過程中，一把好琴就像一個嬌嫩的生命走入人間，許多嚴酷的挑戰出現，需要經歷不斷地調整直到出現最佳狀況。過去，我們換過看來無異狀的弓毛，因為顯微鏡才看得出馬尾毛上的細刺，磨損後摩擦不足。我們換過弓的頂片，小小一片象牙竟然比一把全新普通的弓還貴。琴的本身也會因為氣候的溫度濕度而改變，半世紀的老琴，記錄著許多滄桑與呵護。很難想像，被柔軟的手指按著的絃，讓柔軟的弓毛拉出樂音的時候，底下的小小一片黑檀木ebony，因為長期的承載，也會磨損，這個傷痕沒有處理，再好的樂器也不能沒有雜音。
親愛的傑森，這幾年，陪著你學習，媽媽有很大的成長，學到許多課堂上沒有見識到的學問。只有在我們把寶貝當成是一個生命的時候，我們才開始尊重它、珍惜它。在疑惑它為什麼達不到期待的時候，要懂得先去檢查它的瑕疵的來源。我所認識的大師，都懂得珍惜他們的琴。我很想知道，是不是因為懂得珍惜琴，使他們有一份更深的人文情懷。我期待你記得一件事：即使是被公認最硬的黑檀木，還是會因為無知的忽略或是任性的暴虐而磨損。媽媽希望你不只是對你的琴如此，對周邊的人亦同－適時的保養，給予支持與愛護。
今天，另外一件事，我為你很高興，因為你幸運地獲得大學的全額獎學金，你不必擔心未來大學四年的昂貴學費。在這個殊榮背後，我希望你看到一個美麗的畫面，其中滿載著上帝奇妙的恩典。有一個你不認識的人，承諾願意負擔四年的學費；有一個看得到你的潛力的老師，以他的學術眼光選擇你，並承諾全心栽培你，傳承這個文化遺產。
雖然，這次申請大學你受到很多禮遇，許多頂尖的大提琴家希望收你為徒，讓你受寵若驚。善良的你還問：如果最後只能選一個老師，會不會讓其他老師有被拒絕的感覺？這也是媽媽的感覺。雖然，就像歌歌禮老師說的，入學就是讓自己機會越多，越有籌碼越好，選擇最划得來的一所。但是，那份不忍一直在我們心中揮之不去。
那天暴風雪中，紐約州立大學那位大提琴老師陪我們找路，雖是出自他的善心，也看出他多麼希望你可以去。Amy老師曾經說過：「傑森有一種特質，對自己的謙遜與對老師的尊重，這種特質在美國是很少見，會讓老師很想教他。」媽媽也相信你會被很多老師喜歡，不是因為你優秀，因為比你優秀的人很多；但是你的潛力加上這種特質，就會使你在這些優秀的大師面前受益，因為他們會感受到被珍惜，而在物資豐裕的美國，許多人沒有機會學會這樣的品格。
記得你們兄弟小時候和我參加一場聚會。你們看到大家都在談他們的孩子如何寵壞：這個不吃，那個不碰。哥哥問我：媽媽，我也很想有什麼東西不吃，但是我不知道要選哪一樣？我驚訝為何有這樣的想法，後來才知道，你們也想要讓媽媽可以「引以為傲」。原來，我們的社會已經有這樣深的誤解，當有人可以以自己的放任孩子不珍惜、不尊重，來誇耀自己的豐富，或是對孩子的尊重時，我們就很難指望一代勝過一代。讓媽媽告訴你，如果我想選擇一樣可以讓我誇口的，就讓我誇口我教孩子對老師的尊重吧！
親愛的傑森，既然你只能選擇一位老師，媽媽希望你讓你選擇的老師感受到那份珍惜。你很幸運，遇到福爾摩斯老師，他不只教會你拉琴，還教會你如何關心你的樂器，你因而知道還有一種無名英雄，他們讓你的琴拉出名琴的音色。你已經看到：再硬的黑檀木，也會因為長久的被忽略而磨損原有的光澤。高度競爭的社會，失去人文的情懷，人被變成商品評價，能用則用，不用則棄。出現了價格，卻失去價值，令人不忍。
曾經有人對媽媽說：「美國的音樂老師可沒有台灣的音樂老師那麼好命。」從這句話，我感觸頗深。然而，我相信，我的孩子不會因為資源充沛而不懂珍惜，也不會因為景氣不佳，對老師失去尊重。相反地，這樣的不忍不是愚蠢，而是基本的尊重。像一個琴師，不論名琴外觀如何狼狽，他有眼光看出其價值，以由衷的珍惜，傳遞尊重，磨平創傷，讓美麗的琴音再度悠揚。你未來的老師是你生命中另一個恩典的冠冕，願你回報以你的珍惜，讓這個未來成為一件美事。
親愛的傑森，十八歲的你，即將展翅。我把我最深的愛，繫在你的琴和你的弓上，陪你遠颺。你選的是一條少人走的路，難免會有挫折。但是媽媽相信：經過琴師調整的琴，只要弓起，音色必然悠揚。當你愁苦的時候，你會透過音樂得到安慰；你會想起你生命中也有一位琴師，他不以亮麗的漆掩飾你的瑕疵，堅持找出所有的問題，並以你最能發揮的方式，長成最好的自己。他是一個無名英雄，他懂得珍惜，也堅持你學會這個功課。
愛你！媽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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